题记：
母亲，用她的泪水，把我内心深处已初见端倪的虚荣的灰垢，冲刷殆尽；母亲用她的泪水，告诉了我，生活，是那么难，而我们，必须依旧热爱生活。
一.母亲说你这死丫头，到底还要长多高呀
上初二的那年冬天，我的个子窜起来，即使小心地弓起身去柴房取东西，低低的柴房门也总会碰到我的头。
母亲每回看我揉被碰红的脑门，就笑：“你这死丫头，到底还要长多高呀！”满脸嫌弃的表情，内心实则骄傲无比。
我也洋洋得意，看着自己的两条大长腿心花怒放，我对母亲说：“李小翠指不定有多羡慕我呢。”
母亲见过我同学李小翠又矮又胖的样子，她一年四季总是穿着黑色的长裤，而我天热的时候，就会大摇大摆的穿裙子。我还没心没肺，老是埋怨夏季为什么总那么短，树叶为什么那么快就黄，衣柜里，为什么老缺着一件应季的衣服。
二.一向乖巧的我，开始顶撞母亲
天渐渐热起来。一个读高二的女生穿着一身新衣服来学校上课。白色的短款衬衫不足为奇，腿上咖啡色的裤子却是从未见过的款式，剪裁得恰到好处的裤腰，一改那种松紧裤腰的臃肿，浑圆上翘的臀部，紧实有力的大腿，都被紧贴的布料展示出身体最原始的模样，而膝盖以下，裤形如夏日清晨渐开的喇叭花一样被慢慢放大。行走时，宽宽长长的裤脚，让女生像被微风摇曳出的水波般光彩夺目。
似乎没几天，因为这条喇叭裤，女生成了我们学校的名人。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不自觉地吸引。这才是女孩子该有的样子。我默默地对自己说，并因穿在自己腿上那肥肥大大的裤子产生了深深的自卑。无论行走还是静坐，我时常都会低下头，目光不自觉地扫在自己的腿上。
“看她都穿的啥呀？”课间上厕所的路上，李小翠撇着嘴望着不远处那个女生的背影不屑地对我说。不用看，我都知道李小翠的目光中写满了嫉妒。我太了解她这些小伎俩了。我不说话，只看着前面那个袅袅婷婷的身影，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片白月光。她走路的样子真好看。我在心里悄悄对自己说。
我更加的沉默寡言，却变得勇敢起来，一向乖巧的我，开始顶撞母亲。
三.母亲总是精打细算过日子
半个月前，母亲去团部办事，给我扯回一块裤料子，米色的涤纶，丝丝缕缕的经纬织得细密而挺括，颜色也正是当季的流行。看见这块布料的第一眼，我便喜欢上了它。我想象着这块布料被裁剪成喇叭裤穿在自己腿上的样子，心里突然涌出一条河来，似乎还有鱼儿在清澈的河水里上游下动。我哼着歌，轻轻把布料放进水中揉搓，丝丝滑滑的感觉像极了是在清洗流光溢彩的珍珠。我感知到这块布料的与众不同，平展厚重，不像以前母亲给我买的那些软塌而起皱的棉布料。它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。
因为忙，母亲一直没有给我做。这块布料被放在五斗柜里。每天下午放学，我回家第一件事，便是拿出布料铺展在床上，然后左折右叠摆出裤子的形状，再把它从床上拎起来，左右手掐在自己的腰上，布料便如同热恋的爱人般紧紧贴在我又细又长的腿上。我缓缓走到屋子中间，看向写字台上方的那块镜子。镜子里呈现出我穿着新裤子的身影。多美啊，我感叹着，目光久久无法从镜子上挪开。不由自主，在镜子前我转开了圈——想全方位地看到自己美丽的模样。可是，只一下我便看到了自己腿上那条又旧又破的裤子，屁股上那两块补丁，像是光洁的皮肤上被鞭打后留下的疤痕，是那样的醒目。
我清醒过来，心里沮丧极了；这块布料，仅仅只是块布料，还没有成为裤子，这块布料，就像是“皇帝的新装”，我干嘛要骗自己呢？我一下把裤料从腿上拿开，心里难过起来。什么时候，它才能真正成为一条裤子穿在我腿上。我在心里问着自己。
母亲什么时候才能闲下来？可是，闲下来又能怎样？一想到这块布料在母亲裁剪缝制后又肥又大的样子，我便非常失望。因为这块布料的出现，我已看不上母亲的手艺了，或者说，母亲的手艺已经配不上这块布料了。虽然，之前我所有的衣服都是母亲裁剪缝制的。
我提出，让母亲拿到营部的裁缝店里去做。只要五块钱的工费，母亲却嫌贵。
私下里，我还有钱存着，却一直不舍得拿出来用。这是我前一年秋季摘红花得的，那些带刺的红花，把我的十指扎得满是裂口。这是我的血汗钱，得来不易，它是独属于我的，我想买啥就买啥。而做裤子的工费，应该是母亲出，也必须是母亲出，她生了我，就要养我长大。
四.生活虽然艰难，我们必须热爱生活
“你不知道老娘我挣个钱有多难！”放学后，我躲在屋里，以不去拔甜菜叶子为要挟。母亲正在院外的自留地里忙，远远望见我回来却半天没动静，便跑回家，对着我劈头盖脸一顿训骂：“老娘给你扯了裤料子，老娘是罪人。”母亲站在房间正中，对正在装模作样写作业的我大喊大叫。低矮的屋顶似乎要被母亲的声音掀起一个大洞。
我一声不吭，低着头，面无表情地哗啦哗啦翻书，却没有看明白一个字。“以前我给你做的裤子，你穿上不是好好的吗？”母亲的声音里有着难以抑制的失落，她越说越难过，声音陡然又高了些，像一颗炸雷在我耳边响起，我忍不住朝母亲望去，刚从地里回来的母亲，头发凌乱地从包头巾里露出来一些，贴在满是汗渍的脸上，整整一下午，母亲一定半口水也未喝过，干裂的嘴唇乍着白乎乎的皮。我的目光小心翼翼又朝上移去，当和母亲目光对视的一刹那，不知是什么东西像是猛地在我心尖上扎了一下，我的心房似乎被放了血，所有要坚持的东西都倒塌了下去。我的泪水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。
母亲眼中两颗大大的泪珠也顷刻间滚了下来，滴落在母亲干渴的唇边，很快，便如药水一般，抹平了母亲唇上乍起的皮。
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母亲流泪。因为给我做裤子的五块钱手工费。
我站起身，仿佛身后有什么在推着我走。我乖乖夹着尿素袋子，灰溜溜地朝甜菜地里走去。
第二天的傍晚，母亲早早从地里回来，匆匆吃完饭，领我去营部旁边的那家裁缝店。已经出了门，母亲又返身回屋，透过门缝，我看见母亲拿起窗台上的木梳，对着挂在墙上的镜子梳头发。镜子背面已掉了些涂层，虽稍显斑驳，但还是能看清母亲的脸，很年轻，很丰润。
三十多年后的今天，我还能够想起母亲的这次流泪。母亲的泪水不是“哗哗”地流淌，而是像生活的苦难，让人无法设防不经意间它们就流了出来。母亲用她的泪水，把我内心深处已初见端倪的虚荣的灰垢，冲刷殆尽；母亲用她的泪水，告诉了我，生活，是那么难，而我们，必须依旧热爱生活。
作者简介：楚秀月，新疆人，笔名十月传奇。热爱生活，崇尚简单。用温柔的心书写温暖的文字。
